长安的荔枝 第13节(2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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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杨国忠愕然地瞪着他,没料到这小官居然会这么说……不,是居然敢这么说。
  “原本我在预算里,特意做进了贴直钱,给驿户予以补贴。没想到您妙手一翻,竟又从中赚得钱来。内帑固然丰盈,这驿户的生死,您就不顾了么?”
  “哼,只是个例罢了,又不是个个都逃。李善德,你到底想表达什么?”
  “右相可知道。为了将这两坛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城,在从化要砍毁多少成树?三十亩果园,两年全毁。一棵荔枝树要长二十年,只因为京城贵人们吃得一口鲜,便要受斧斤之斫。还有多少骑手奔劳涉险,多少牧监马匹横死,多少江河桨撸折断,又有多少人为之丧命?”
  杨国忠的表情越发不自然了,他强压着怒气喝道:“好了,你不要说了!”
  “不,下官必须得说明白,不然右相还沉浸其中,不知其理!” 李善德弓着身子,压抑了二十多年的能量,从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来,令得堂堂卫国公一时都不能动弹。
  “右相适才说,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,下官以为大谬!天下钱粮皆有定数,不支于国库,不取于内帑,那么从何而来?只能从黄草驿馆、从化荔园榨取,从沿途附户身上征派。取之于民,用之于上,又谈何不劳一文?”
  “你!你疯了!” 杨国忠挥起月杆,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头上,登时打出一条深深的血痕。
  李善德不避不让,目光炯炯:“为相者,该当协理阴阳,权衡万事。荔枝与国家,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权衡,圣人心中,又觉得孰轻孰重?”
  月杆再次挥动,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胸口。他仰面倒了下去,口中喷出一口血来。
  “滚!滚出去!”
  杨国忠手持月杆,青筋绽起,眼角赤红,感觉连呼吸都是烫的。多少年来,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,这老头子简直是魔怔了。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,这股怒意不甚精纯,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情绪,也许是恼羞,也许是畏惧,也许还有一点点惊慌。
  李善德勉强从茵毯上爬起来,先施一礼,把银牌拿出放在面前,然后拄起拐杖,一瘸一拐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内堂,离开这间“栋宇之盛,两都莫二”的偌大杨府,离开宣阳坊,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蹒跚而去……
  两日之后,韩承与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出去西市喝酒,还是那一家酒肆,还是那一个胡姬,只是酒味浓烈了许多。因为人人都知道,京城出了个能人,有两副神行甲马,能把新鲜荔枝从几千里之外一夜运到京城。贵妃闻之,笑得明艳无俦。
  他们本以为李善德是为庆贺升官,谁知他把自己与杨国忠的对话讲了一遍。听完之后,两个人俱是大惊失色。
  韩十四颤声道:“我说怎么这两天弹劾你的文书变多了。本以为树大招风,引来嫉妒而已,没想到却是你开罪了右相……”
  杜甫不解道:“良元兄立下大功,能有什么罪过被弹劾?”
  “岭南朝集使弹劾你私授符牒,勾结奸商;兰台那边弹劾你贪黩坐赃,暴虐奴仆;户部也收到地方投诉,说你强开冰库,巧取豪夺——就连我们比部,都受命要去勾检你从上林署预支三十贯驿使钱的事。”
  韩承掰着手指头,一样样数过来。杜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,他心思单纯,可没想到那些人会巧立出这么多罪名来。
  李善德反倒极为平静:“我这几日好好陪了陪家人,物什也都收拾好了,自辩表也写好了,只待他们上门拿人了。这次叫两位来喝酒,一来是感谢平日照顾提点之恩,二来是代我照顾下家人。”
  杜甫激愤难耐,从席间站起来:“良元兄,你为民谠言,仗义直谏,何罪之有?我去上书,跟圣人说去!”
  韩承一把将他拽回去:“老杜啊,别激动,你只是个兵曹录事参军,不是拾遗啊,哪来的权限……” 杜甫反复起坐数次,显然内心澎湃至极。韩承劝住了这边,又看向李善德:
  “可我还是不明白。良元兄你这么多年,汲汲于京城置业,眼看多年夙愿得偿,怎么却自毁前途呢?”
  李善德拿起酒杯,玩味地朝着廊外檐角望去,那里挂着一角湛蓝色的天空,颜色与岭南无异。
  “我原本以为,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,从此仕途无量,应该会很开心。可我跑完这一路下来,却发现越接近成功,我的朋友就越少,内心就越愧疚。我本想和从前一样,苟且隐忍一下,也许很快就习惯了。可是我六月初一那天,靠在上好坊的残碑旁,看着那荔枝送进春明门时,发现自己竟一点都不高兴,只有满心的厌恶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悟了,有些冲动是苟且不了的,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。”
  “我给你们讲过那个林邑奴的故事吧?他一世被当做牲畜,拼死一搏,赚得作为一个人的尊严。我其实很羡慕他。我在京城憋屈了二十多年,如老犬疲骡,汲汲营营。我今年五十三岁了,到底憋不住,也是时候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。子美,你那一组《前出塞》,第二首固然不错,但我现在还是喜欢最后一首多些。”
  他拍着案几,谩声吟道:“从军十年余,能无分寸功。众人贵苟得,欲语羞雷同。中原有斗争,况在狄与戎。丈夫四方志,安可辞固穷。” 最后两句,重复了数次,拍得酒壶里的酒都洒了出来。
  对面两人一阵沉默。杜甫忽然开口道:“这次若是良元兄事发,有司会判什么结果?”韩承沉思片刻,艰涩开口:“这个很难讲,要看右相的愤恨到什么地步了。他有心放过,罚俸便够了,若一心要找回面子,五刑避四也不奇怪。”
  唐律计有五刑:笞、仗、徒、流、死。韩承说五刑避四,其意不言而喻。
  李善德大笑,神意舒展:“今日不说这个,来喝酒,来喝酒。对了,我还有一件小事要拜托。” 说完他从腰间拿出一个绣囊,掷到桌上,听声响里面似有不少珠子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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